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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在這,大人。”

焰熙安擡眼看到他坐在已變換為長弓形態的冰魄上。

月似弦墜掛蒼穹,冰如弓高懸玉樹。

“又是你?!你到底是什麽人,三番五次來阻撓本夫人的事情!”

杜斜雙低頭看了一圈地上的屍體,顫抖著聲音道:“杜氏暗衛,雖死猶生……”

“夫人,我也沒辦法啊!“月燼辰又從冰魄上蹦下來,像個孩子一般抱怨道,“太吵了,吵得我沒法好好睡覺。”

他邊說邊走近,頎長身姿再自然不過地攔在焰熙安與杜斜雙中間。

“你!”杜斜雙向他舉起劍。

他這是……要護著自己嗎?

焰熙安一時摸不著情況,反應不過來月燼辰為何要這樣做。他把他俘到鎏金城主府禁著,派人看著他,下人間也要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監視他。這分明是一種帶著隱隱殺機的防備,奔著有利可圖而來的徐徐謀之再屠之。焰熙安面上不動聲色,心裏卻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必定有這位月魔欲圖之處,雖然他還沒有弄清楚到底是什麽。

如果說之前追殺妃命,是因為二人均身陷困境而不得不聯手,那這次如此大好的機會,自己重傷,有人替他除掉自己,他再盡情索取,豈不快哉?

總不能真是為了還當初說欠下的人情吧?他可真真切切地說過他並非言出必行之“魔”。

焰熙安一下子忘記了眼前的膠著局勢,盯著月燼辰的背影,思緒忍不住飛到千百裏外。

卻聽見他幽幽地道:“我擄來的人,要殺也只能我親自動手殺。”

“……”

好吧,這位冰蟾教主的心性還真是與眾不同。但好歹他也是堂堂焰聖大人,當著他的面說他是俘虜真的好嗎?!

月燼辰陰冷笑道:“夫人不要傷心過度了,我還給你留了個活口呢。”

杜斜雙怔住。

“我留他一命,拜托他去請離宗主去了。”

“……宗主回來了?!”

“是啊,就這麽幾只山祟,讓他被拖了這麽久,我就勉為其難地幫他一下。”月燼辰不滿道。

“你……你為什麽……”

月燼辰挑眉道:“你們剛才那出戲太粗暴了,不夠精彩。”

他擡起長指往院外一指:“來看看我的。”

眾人皆往院外看去,見離游峰姍姍來遲,身後跟著幾位內門弟子,皆步伐匆忙,神色緊繃,一看就是剛剛從紅崖山趕回來。

“出什麽事了?”離游峰踏門而入。

杜斜雙在一瞬間把劍收回,隱在身後。

“宗主!”她叫道,“行兒至今吐血不斷,怕是要……”她說著說著淌下眼淚。

離游峰一楞,臉上明顯有慌張之色,看向焰熙安道:“焰聖大人,這是怎麽回事?”

焰熙安穩了穩心神,正要回答,杜斜雙道:“就是因為他!他行醫之後行兒才變成這樣!”

月燼辰冷笑一聲。

離游峰眼中閃過一絲驚疑,月燼辰道:“夫人口口聲聲說是焰聖害了大公子,可有證據?”他壓了壓笑音,補充道:“人證,或者物證?”

杜斜雙心急如焚,道:“自然有!“

她回頭對著樹下陰影叫道:“阿利,出來!從焰聖進入天驕院到公子吐血,你全程在場,你說是不是真的?!”

馬臉小廝顫顫巍巍地從樹下走了出來:“宗主!夫人!”

“阿利,夫人說的可否屬實?”離游峰問。

“回宗主!是,夫人說的都是真的。小人親眼所見!“

離游峰面露難色。

“看來離宗主和大夫人都很信賴這位小馬?”月燼辰道。

“……月公子,小的不叫小馬,小的叫阿利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當然可信,”杜斜雙提起聲音,“阿利是宗主最早的一批外門弟子之一,平日除了練劍,就跟著伺候宗主和我的日常起居。”

“哦?”月燼辰道,“既然這樣的話——”

他指著阿利:“不如就讓他來說說,芒種那天,大夫人和大公子在昭靈殿裏究竟在吵什麽?”

此言一出,猶如投石破鏡!無人敢開口,但焰熙安明顯能感覺到連空氣的溫度都驟然凍起來。

“斜雙,不是說那日行兒是身體不適,才不得不中止了儀式嗎?”離游峰道。

“……是。”杜斜雙的臉突然隱在暗影裏看不清,只聽見她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字。

“是嗎,阿利?”月燼辰又問。

阿利囁嚅道:“小的……小的怎麽會知道,小的那天在大夫人的命令下早就離開昭靈殿了!”

“芒種那天,昭靈殿裏擺了幾只白玉杯?”月燼辰道。

阿利一楞,脫口而出:“三個啊!”說完馬上想到了什麽,臉色大變,捂住了嘴。

月燼辰笑道:“是啊,我到燁朗庭的第一天,你帶我參觀的時候,就提到那天的事。當時你最後說了句‘真是可惜了那三只白玉杯,拿出來一次就要失掉大半光澤,第一次拿出來卻根本沒派上用場’。”

“也就是說,白玉杯價值連城,珍貴且脆弱,為了保護它的光彩,它在正式儀式大典之前並不會被展示出來。我問過了,裝著三只白玉杯的錦盒是離宗主親自從外帶回來,直接入了庫房,未經任何人之手。而後在儀式當天由阿正負責取出,送去昭靈殿,擺上祭典臺。”

“按理說,不會有其他任何人有機會接觸錦盒,更不會得知裏面到底有幾只杯子。”

他好像說得有些累,停下來拂了拂額前茶發,呼了口氣。在此期間,院內靜得好似連樹葉沙沙聲都沒有。

他繼續道:“除非——當時在昭靈殿裏幹活的人,才有機會看到被擺出來的白玉杯。不過嘛,阿正說了,在大夫人下令讓所有人都離開後,他是最後一個走的人,且在他走之前,不小心把最後一只要擺出來的白玉杯掉在了臺下——還沒來得及去撿,就被迫離開了。”

“也就是說,沒人看到總共有幾只白玉杯才對。就算看到,也只能看到臺上擺好的兩只。”

阿利雙目圓睜地看著他。

“那問題就來了,”月燼辰走到阿利面前,笑意盈盈道:“阿利,你是在哪裏、又是怎麽有幸看到三只白玉杯的?”

聽到這裏,焰熙安心中波瀾驟起,萬沒想到這位平時看著浪蕩不羈、對什麽事都漠不關心的魔主,竟心細如斯。

阿利壓根不敢答話。

“那天你在桌子底下吧,”他懶洋洋道,“也許是想撿白玉杯,也許是想撿別的什麽東西。總之,大夫人喝退所有人後,你仍然在昭靈殿內,在祭典臺下。你聽到他們吵架的內容了,對不對?”

他這句“對不對”特意放輕放慢了語調,聽上去極為耐心。

焰熙安一楞,他為何要問這個?

就算他從阿利和阿正的話裏抓到了漏洞,得知當時還有第三人在昭靈殿裏,那他又如何確定阿利聽到的內容,是值得在今夜眾目睽睽之下、離游峰跟前被抖摟出來的?

他到底想做什麽?

阿利道:“我……”

“阿利!”杜斜雙叫了一聲。

聽到這聲,阿利攥了攥衣角,眼珠子急轉一輪,道:“沒有,我不在殿裏,也什麽都沒聽到。”

月燼辰瞇了瞇眼,說了句“很好”,下一秒冰魄劍就架在了他的脖頸間。

阿利霎時白了臉。他也是拿過劍的人,此刻這把晶瑩剔透,觸感冰冷的長劍橫在他肩上,竟讓他覺得半分動彈不得。

他閉上眼,雙腿打顫幾乎就要站不住,也顧不上自己是什麽身份了,慌叫道:“宗主,夫人救我!”

離游峰也是個見多識廣的人,看出來月燼辰本事通天,沈聲道:“月公子有話好說。”

“離宗主要閉目塞聽嗎?”月燼辰上前一步,“宗主難道就不好奇,究竟是什麽樣的事情,能讓大婦人隱瞞您,又能讓如此重要的開光儀式被迫中止嗎?”

離游峰眉頭鎖起。聽到月燼辰的話,再聯想前幾日南蝶的訴狀,心中已隱隱感到不安。他嘆了口氣,轉而去勸阿利:“阿利,你實話實說便是,我相信月公子不會為難你。”

聞此言阿利就像被餵了顆定心丸,又像被按了什麽開關,倒豆子似的開了口:“我,我的確在桌子底下,我聽到大公子問夫人,是不是驗過身的當晚就可以行雲雨之事……”

焰熙安腦中某根神經突地一跳,驟然憶起了,月燼辰曾聽到阿利說過那日離川行“容光煥發,傅粉染香,低眉輕語,面帶微紅”。

原來如此……

離游峰勃然變色,道:“他要和誰,行雲雨之事?”

阿利看了杜斜雙一眼,閉眼豁出去道:“……南娘子。”

杜斜雙手中的劍當啷掉在地上。那是離川行的劍。

“混賬!混賬!”離游峰氣得要說不出話,拔劍淩空橫掃一圈,驚得遠處的黑鴉慘叫飛起。

“宗主!”杜斜雙毫不遲疑地跪了下來。

“我本以為,我本以為是你常年壓制阿蝶,她為出口氣才胡言亂語、故意抹黑!我說服自己沒去相信,沒曾想卻是真的!”離游峰拿劍的手狂顫不已。

冰魄劍若無其事地回道了月燼辰腰間,阿利見死裏逃生,連忙溜之大吉。焰熙安全程站在人群之後,此刻像是被所有人遺忘了。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,連他自己都有點微窒。

大公子離川行對二夫人有不軌之心,已非一朝一夕。可就像琥珀和離川止先前說的,興許是杜斜雙有意遏制,興許是燁瑯庭中無人會信如此荒唐的話。總之大家,乃至離游峰都沒有輕信這樣的事。

而離家的家事焰熙安本想到救完離川行為止,不再過多涉入和揭露。沒想到月燼辰演了這麽一出戲,離川止被刺的前因後果,如今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,被堂而皇之地抖了出來。

月燼辰斜斜勾起薄唇,道:“燁瑯庭大公子離川行,□□後宅,是罪一;欺瞞父上,是罪二。”他低頭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那把劍,唇邊笑意更深:“劍弒醫聖,是罪三。”

不管怎麽說,焰熙安目前在世間的地位聲望還是極高的,任何人連輕易淩辱都不能,更何況是意圖殺之。此事若傳出去,無論在人間還是仙境,燁瑯庭都是要聲名狼藉,遭眾人討伐的。

“不!沒有……”杜斜雙望著地上的劍,突然反應過來,聲音裏帶著哀求的哭腔。

“離宗主,燁瑯庭恐怕要後繼無人了。”月燼辰道。

堂堂天驕院養出來的天之驕子,就要毀於一旦。

離游峰卻像是突然冷靜了下來,手中的劍在地上沈重地畫了一道深深的痕。他仰天長嘆,頰邊似有濁淚淌下。

離川止從沒見過這樣的父親。他印象中的父親總是灰袍青面,說一不二,叱咤風雲,崩合不驚。可眼前的父親,看起來無措至極又戚愁至極。他站在離他很遠的地方,眼裏的光微弱地動了動,不自覺地邁開了步子,上去替他拂了拂臉頰。

離游峰垂首看向他,先是一楞,繼而自己擡袖替自己擦去了眼角濁淚,半晌才出聲叫道:“止兒。”

見此情狀,焰熙安終於淡淡開口:“離宗主莫要過於哀傷,總歸未到窮途末路。”

離游峰失神地望著他。

“對呀!”月燼辰高興附和,“離宗主,你的小兒子可是已經把靈丹修出來了。這麽個好苗子,你不打算好好利用培養?”

“不僅如此,二公子今夜俠肝義膽,救焰某人於情急之中,在下感激不盡。”焰熙安補充道。

杜斜雙仍然跪著,此刻猛然擡起頭,雙唇顫抖,直勾勾盯著離游峰。

後者仍舊濕潤的眼眶裏竟洩出一道驚喜的光:“止兒?你?”

離川止撓了撓後腦勺,低眉點了點頭。他之前沒有將此事告知除娘親外的任何人,就連父親也沒有說。一來是為了避開大哥和母親的鋒芒,二來他也摸不清父親的態度,總覺得父親是偏愛大哥,而忽視他這個庶子的。就算他再有天賦,再早慧,將來能繼承燁瑯庭家主的也只有大哥。

所以他的靈丹和他的劍,似乎總是懷才不遇,蕩如浮萍。

“好……好孩子!”離游峰扶著他的肩膀道,“止兒,從今日起,你搬到青華殿去。”

“宗主!”杜斜雙見事態大有無力回天之勢,滿腔不甘一擁而上,激動得口不擇言,“行兒固然釀下大錯,可他字句懇切,一片真心!反倒是宗主自己,難道忘了當年是為什麽要娶南蝶那個女人——”

“住口!”離游峰喝道。杜斜雙不可置信地看著他。良久良久,終是頹然癱坐了下去。

離川止雙眼驟亮,又想到什麽,小心翼翼開口道:“那娘親她……”

離游峰不再作聲。

離川止也沒敢再追問。他知道在父親心裏,還是會覺得私通這回事一個巴掌拍不響,就算是大哥逼迫在先,父親與娘親也不可能沒有隔閡。如今父親正在氣頭上,自己也不好再繼續戳他傷處,貿然求情。只希望父親念在他修丹有功,保全娘親的性命。其餘的,來日方長,他日後再慢慢從中斡旋。

沒有人再說話。長夜疏朗,空中黑鴉長長地嘶鳴了幾聲。月燼辰策劃的這出好戲,如今看來終於要落幕了。

離游峰帶著離川止要離開客院,杜斜雙惦記著離川行的傷,重新直起身子跪好,沖著離游峰的背影喊:“宗主!即使行兒行為有虧,不再配做燁瑯庭的主人,也請你看在他是你親生骨肉,常伴你膝下的份上,想辦法救他一命!有任何懲戒,斜雙願替行兒盡數受了!”

她毅然決然松去高高的發髻,一雙保養得潔白如玉的手沒入土中,彎下腰,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。

擡起臉來,已是淚眼滂沱。

離游峰停下腳步。

“宗主和夫人放心,”焰熙安道,“大公子只是有排異之癥,才會吐血不止,過段時日想必就能痊愈。”

“要多久?”杜斜雙跪到了他身前,焰熙安蹙起眉眼,伸出手想扶起她,卻被她躲過。

“我就說你這婦人麻煩。”月燼辰道。

突然有小廝急匆匆地自天驕院方向跑來,邊跑邊喊:“夫人,夫人!公子不吐血了,公子能好好呼吸了!”

杜斜雙一時之間反應不能,小廝已到她跟前,又重覆了一遍剛剛的話,她才如劫後餘生,痛哭流涕,嘴中密珠似的說著些什麽,卻不能叫旁人聽清。

她猛地站起來,還有些站不穩,扶了那小廝一把,發瘋般地沖了出去。

……怎麽會這樣,這麽快就能適應了麽……

焰熙安愕然看了月燼辰一眼,卻發現對方聳了聳肩,用低得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在他旁邊耳語:“別看我,我只是暫時凍住了他的心脈,能不能活看他自己。我可不想再見到那夫人哭哭啼啼的模樣了,看得我渾身上下哪哪都難受。”

“……”焰熙安一時不知該說“謝謝”還是“不要”。

這時離游峰也急著要離去,焰熙安惦記著自己關心的事,叫住他。

“宗主,”他終於有機會道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,“令郎現下已無大礙,不知宗主可否兌現拜帖上承諾在下的回報了?”

離游峰想了想,恍然道:“那是自然。大人,請來。”

焰熙安壓下急切的心緒,邁步走了過去。這幾步只有區區幾米之遙,他卻像走了七年那麽漫長。

走近離游峰跟前,他挨著焰熙安輕聲道:“關於大人在查的,鏤金絳桃的消息,許多年前燁瑯庭曾有人瞧見過。因那物騰於空中,燦若桃花,實在抓人眼球,所以見到之人一直銘記至今。那鏤金絳桃,當時飛往的方向是——”

他頓了頓,說了三個字。

“漠、央、山。”

焰熙安心臟仿佛停止跳動,腦中一片空白。就在與離游峰對話的同時,他的餘光還能看到不遠處那抹深色藍衣,腰佩冰劍,負手而立,笑意盈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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